纪惟还有文书局的事要忙,小少爷再想不开也不会影响这些公事,上赶着得罪一向严厉冷肃的父亲。在把季寻意送回去之后,他乖乖地一直在琴房待到晚上才来缠着纪惟。

    虽说时昀从前就是个黏人的小孩,但当平日里季寻意做的那些事真的落到纪惟头上,他才深刻体会到小少爷有多会折腾人。晚餐要一口一口喂也就算了,餐食还来来回回换了四五次,小少爷嘴刁到有一点点不合口味都不行,纪惟只能一趟趟地往厨房跑。管家被调遣着做底层小奴的差事,厨房的小管事到最后都难免面露同情。

    晚餐后纪惟又被时昀拖着在主宅里溜达,小少爷总喜欢往各种地方凑,一会儿要在客厅听故事书,一会儿要在花园烤棉花糖。管家拎来十几个侍奴陪小少爷玩篝火,最后还是一场夜雨才终于让小少爷肯回房间。时昀消停下来,明天一早他去画展要穿的衣物却还在衣造局赶工。纪惟支起力气往返衣造局又花了许久时间,等捧着衣物回来,时昀已经在浴室泡澡了。

    浴室的门关着,纪惟还没开口询问小少爷需不需要他服侍,听到脚步声的时昀就亟亟出声:“等等先别进来!”

    话音落下半秒不到,纪惟就听见了水哗啦啦溅一地的声音。他眼皮一跳,隔着磨砂玻璃隐约看见时昀一下子从浴缸中站起来,他用浴巾随意擦了擦,披上睡衣就直直往床上跑。

    纪惟无奈地在浴室门口转了个弯,膝行着跟在他身后一路将地上乱丢的衣饰鞋袜捡起来。小少爷是有一些破坏力在身上的,早上刚有侍奴收拾过房间,如今又变成乱糟糟的样子。

    始作俑者坐在床边支着下巴晃着脚,“阿惟哥哥别收拾了,这种事明天有别的侍奴来做。”

    纪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归置好被踢到床底下的家居鞋,转头看见时昀连睡衣的扣子扣得都是歪的,不由笑了笑。他装作没看见睡衣边缘露出来的少许红印,一边重新把那些扣子对齐,一边语气温和地应了一声:“小少爷,下奴来做也是一样的。”

    纪惟来回奔波许久,声音难掩疲惫。他把身体泛起凉意的人仔细安置进柔软的被褥里,折腾够的小少爷还算乖巧,团着抱枕安安静静地靠坐在床头。

    这其实是小少爷回来后第一次和纪惟单独相处,闹腾劲过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不合时宜的尴尬气氛涌了上来。时昀一张嘴张张阖阖,眼看着纪惟收拾完衣物收拾床头柜,最后直到纪惟的手快要碰上夜灯的开关,他才捉住那只手,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阿惟哥哥当然是不一样的……”

    小少爷说完这句话有些心虚,错开的躲闪眼神不太敢落在从晚餐时起就一直跪在地上的人身上。年长许多的侍奴闻言面上依旧是不可置否的浅淡笑容,时昀看着他在昏暗的夜灯下变得模糊的侧脸,突然觉察到眼前这个微微弯着背脊的侍奴已经不再纯粹是自己年幼时的兄长,熟悉的面容似乎相隔很远。

    这种陌生感让原本只是随口而言的小少爷着急起来,他生怕对方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口中所谓的‘不一样’。偏偏一时半刻又解释不清,听起来就是在那固执地重复没什么内容的车轱辘话。

    纪惟顶着过于灼热的目光只好一遍遍耐心地附和,经过这么多年,当初拼尽全力执着证明的‘不一样’,现在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他哄着时昀慢慢平静下来,又给口干舌燥的小少爷喂了半杯水,才重新帮他掖好被子。

    温柔的动作让时昀睁着一双期待的眼睛盯着他看,然而往时惯常的晚安吻并没有落在额头。床边的人沉默了片刻后转过头专注起一旁的散香器,他一边拆出内芯一边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小少爷想长大是好事,不用在意下奴。”

    纪惟说得真心实意。哪怕当年空中楼阁般的‘亲情’已经画上休止符,时昀也是他看着长到现在的,他当然希望时昀过得顺遂。过于心慈手软和重感情的人并不符合世家的游戏规则,如今小少爷想支棱起来,用稚嫩的手段拿他开刀练手、在主宅的侍奴面前树威,他没什么不甘或是不满的。这双膝盖已经弯得够久了,不差在时昀跟前跪的这一会儿。

    他愿意因为以前的一点情分和慰藉做踏脚石,更为心高气傲、投入了许多不同寻常感情的季寻意可不一定。纪惟在散香器中滴上小少爷喜欢的柑橘精油,给闹别扭的两人铺了一层台阶下:“这几日宴会安排多,下奴忙不太过来,明天还是让季公子服侍您好不好?”

    没有得到满足还被推得更开的小孩委屈地缩进被子里,露出半张脸闷闷地点点头。点完头他又说道:“我是因为听阿惟哥哥的话才答应的,不是因为更喜欢寻意哥哥。”

    “是。”纪惟被这番稚气的话逗乐。刚成年又不是继承人的小少爷过去和权力交集不深,即使是在模仿摆弄上位者恩威并施的算计,也暂时还学不会忽视一些对上位者来说再无关紧要不过的无用东西——比如奴从的感受与真心。他不过是刚挑明一点,愧疚感就折磨得小少爷脸都涨红了。

    但只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小少爷很快就会知道最省力的树威方式是疼痛和刑罚,不是幼稚地折腾人;离间他和季寻意的最好方式是端水分而治之,不是以自身为饵拉仇恨。愧疚感更是多余,身份天生赋与他对下位者予取予求的权利。

    看着时昀还没褪去天真、熟悉又陌生的眉眼,纪惟终究割舍不下最后一丝眷念,抬手帮他理顺额发。“小少爷,长大其实并不需要无止境地扩张,人与人之间也不需要用侵略和牺牲来证明点什么。”说到这他顿了顿,到底还是怀有私心地戳破了那张纸:“人心只有一颗也只能写一次,您要是真的喜欢季公子,就多为他想想吧。”

    纪惟收回手的同时摁熄了床头柜上的夜灯,用黑暗打断了时昀还没说出口的话语。

    “请您早些休息,下奴先告退了。”

    想起傍晚冉棠传来的消息和之前廖喻夹送在回礼里的东西,纪惟离开时昀的卧房后并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转身去了主卧。虽然他已经很累了,但有些事是有时效性的,他必须现在去做,晚一点效果就会大打折扣。他的运气还不错,主卧门口空空荡荡不见候着的备用床奴,也就是说时晏临今晚没有召寝随侍的人,他并不用等许久才能见到家主。

    纪惟深呼吸几次努力调整好状态,才轻轻敲了敲半掩着的门。“下奴纪惟请主人安。”

    门里的人应得很快,像是在等着他:“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