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历来由廷尉掌管国中刑法狱讼，衙署设在宣阳门内。
如今的廷尉卿王澹与尚书令王琛皆出自琅琊王氏一族。澹ｄａｎ者，清澹退静、恬淡安定也，但王澹却很有些名不副实，是个鹰目锋准、虎步狼行的悍厉之辈，奉行乱世用重典、威猛为治那一套。因而廷尉上下等级森严、秩序井然。
谢明徽一早用罢饭，便骑着老骡往城中，一路紧赶慢赶，依旧是错过了衙署中点卯的时辰。
她因心急，也未曾注意到道旁的下马石，急匆匆正待往里头赶，旁刺里一个皂衣小吏慌忙冲过来，气咻咻将她手中缰绳一扯，嘴里咕哝着哪里来的乡下土包子，没规没矩。
谢明徽正待同他赔罪，那小吏却顾不得叫她拴马，扯着她的袖子，匆匆忙忙跪在地下，以额覆地。原来恰此时，一顶青帷车到了，一个着绯红朝服的官员掀开车帷下来，往衙署中去。
谢明徽叫他拉了一个趔趄，那老骡却突然闹起犟性子，一意拖着谢明徽往前行。见位尊者而不拜是大罪，谢明徽忙牢牢攥住马缰，一面挠着它的脖子安抚，一面躬身长揖见礼。
王琛令她以协查之名入廷尉办案，她自然算不得廷尉正经的僚属，比之里头的吏员地位更低微，旁人以额覆地，她却只作长揖，分明怠慢。然若老骡犟性起，生出祸端，后果她更担待不起，权衡之下，也是情急不得已。
那马吏侧头见谢明徽一双脚好端端站在道旁，心中冷笑，擎等着看她挨鞭子，不想那绯红的官服如一朵祥云，挺直的朝靴没有丝毫阻滞，匆匆擦着他二人身侧地面行过，连眼风也没朝路边叩拜之人扫过，转瞬便迈入前头衙署里。
“你这个人运道好，王大人是个活阎王的性子，今儿许是没瞧到你失礼。”那马吏直等人转入衙署里头，再望不见，方才拍了拍衣襟上尘土站起，“你这骡子趁早卖了罢，迟早惹出祸来。”
衙署重地，岂是乡野村郊，任由一头畜生横冲直撞？但谢明徽囊中羞涩，手中的钱堪堪够用，哪有闲钱换马。何况她如今还背着王琛六两银的外债，近日又需日日奔劳于永世县与廷尉衙署之间，更离不得它。
谢明徽初来乍到，听他抱怨自己的老骡，也不多言，只擦了一把额角冷汗，说明来意后，随那马吏去将骡子拴进厩中，这才往前衙去报到。
门下值守的谒者竟还认得她，过问几句，见她面上一派茫然，不知何去何从的生疏样儿，拿下巴往前院一处敞开的大门戳了戳。
谢明徽便冲他拱手一礼，理了理衣衫，一脚跨进那道深深的门槛。
春日的暖阳斜斜从东南角门楼下逸出，照在廊庑下花木中，那花儿却叫昨夜的风雨打尽，翠绿的嫩叶兀自伸展。阳光照不透的地方，宏伟的建筑森严盘踞，震慑着渺小的闯入者，让人不自禁放轻呼吸。
里头安静得落针可闻，但分明有人影走动，谢明徽抬手在门扇上轻叩两声，躬身朗声道：“小人谢明徽，乃永世县前任主簿，奉尚书令王琛之命，协廷尉查证永世县令石雍枉法一案。”
里头便有一个皂衫的吏员出来，将谢明徽带到廷尉监汪泉案前。
汪泉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穿青色公服，生得细眉细眼，面皮白净，须发稀疏，略打量谢明徽一眼，也并无慰勉之言，只叫那吏员将谢明徽带去一处靠窗的案桌前，查阅整理卷宗。
那案桌旁已坐着四个皂服书吏，面前俱都摆满厚厚一摞文书，谢明徽细致留心，竟见当中多是永世县衙往来的公文及历年存档的庶务籍册。其中也有些是她往年所誊录。
当中一人，忽从满案卷宗中抬起头来，将手上正看的一卷文书朝谢明徽的方向掷了过来：“听闻你升任主簿之前，曾为永世县衙的门下书佐。这文书可是你誊录？”
因厅中安静，这一声发问，旁人俱都望过来，将目光落在谢明徽捡起的那卷文书上。
那是前年大雪，压塌许多民房，永世县衙赈灾所记录的开支明细及受助人名姓居所详情。谢明徽一眼扫过，一双远山眉便微微蹙起。那文书上的字迹她识得。她从前得以进入县衙为书佐，正因那老书吏举荐。
谢明徽未曾看过这文书，却一眼发现当中有不少错漏之处：诸如生于隆庆元年，在十岁高龄便有个生于义熙五年的孙子；三千斤木炭给付官银六百五十两，折价每斤木炭二百余文铜钱……
她能得令尹一句悉心庶务，晃眼扫过这份文书，已立时明白这当中存着什么样的勾当，左不过是虚报数目，上瞒下扣，中饱私囊。而亲手经此事的却是真正举荐她的恩人。
谢明徽舌尖磨过牙端，手指轻轻摩挲过文书中横平竖直的字迹，那一瞬间，似又回到当日撩开沈青娘的喜轿那一刹那，道路的两端，一头是恩重如山，一头是徇私舞弊，她身为秉持公器之人，越重情，越进退两难。